什么是昆汀的“诗意” | 李宏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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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低俗小说》(1994)剧照

我喜欢的导演昆汀·塔伦蒂诺,在接受采访时曾经说到,他有一次看到别人这样评价戈达尔的电影:

“就像咖啡馆里有两个疯狂的电影迷,两个法国小伙,他们拿出一本特别低级特别俗套的美国犯罪小说,但是呢他们不是基于小说本身,而是基于小说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诗意(the poetry they’ve read between the lines)来制作这个电影。”

昆汀当时就极其兴奋地说:

“这就是我的审美,这就是我拍电影要达成的事情!”

我发现,昆汀在这一点上的品味跟我很契合。我读书的爽点之一就在于,读出那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诗意——无论读的是经典名著还是地摊小说——然后把这诗意化到自己的文字里。于是曹操可以说出“世界之大,竟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魏公子信陵君成了专业帮人跑路的“disappearer”……

话说回来,昆汀所说的那种“诗意”,究竟指什么呢?

就拿众所周知的《低俗小说》来举例子吧。有这样一段:文生奉老大之命,带着枪在一个公寓套间里蹲点,打算趁屋主回来之际将其一枪毙命。然后屋主回来了,没发现异常;于是屋主就在厨房里烤面包,烤着烤着忽然发现桌上有把枪;他就端起枪。这时,厕所传出冲马桶的声音;厕所门打开,文生出来,怀里揣着上厕所时读的小说。于是,屋主一枪把文生轰杀。

从这里,我就看到了诗意;并且我相信,我得到的正是昆汀想要传达的诗意。诸位明白不?

一个人,带着枪,到别人家里去杀人放火;然后他上猎物家的厕所,竟然敢不带枪,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读小说,这是不是挺匪夷所思的?但是设身处地替他一想,这事情也正常:蹲点杀人,对于文生这样的资深黑社会来说,是不是就像上班打个卡一样平常?哪个社畜,在公司没有摸过鱼呢?上厕所的时候,还不能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了?

所谓“诗意”,就是指这样一种认知:乍一看很新鲜,匪夷所思;再多想一下,就合情合理。然后你就发现,能够让看似匪夷所思的现象变得合情合理的整个情境,放到世界图景中看,那是既新鲜又合理。这样,你就获得了洞见,提升了心智。

这样的诗意,往往不存在于俗套小说刻意制造的故事情节中。俗套嘛,那就得曲折离奇,搞悬念,埋伏笔,抖包袱;这类小说的作者,一般会在这种地方卖力气。他们卖力气的地方,通常不是吸引昆汀或者我的诗意所在。而他们在不经意间,会把来自自己生活的日常因素放到小说里去;这种东西散发在字里行间,就是有待我们去开采、去呈现的诗意了。

有了这个眼界,你就会发现,和刻板印象中的“文艺青年”根本不相干的人,有时候也很能感受和呈现诗意。

有一个高中生,我们叫他浩哥吧。浩哥和同年龄的许多男生一样,很皮很痞。日常跟哥们厮混,抓女生头发,折磨小昆虫。浩哥和他的哥们上厕所都是带筷子的,为的是在厕所用筷子夹着烟抽,这样就不怕被老师逮住闻手上的烟味。很多年后,江湖上还流传着时间管理大师浩哥用筷子同时夹两根烟抽的绝技。

浩哥有一次和同学们瞎聊,说了这样一件事儿:

“昨天中午吃完饭,在小区楼下,我和一群人在踢足球。突然,一个老头子从一楼跑出来,对着我们大骂:‘你们这些屁娃儿,老子在睡觉,你们把我闹醒了。你们是有什么毛病,大中午一直闹,要闹滚远点去闹。你们这样我还睡不睡觉嘛!全都爬开!!’这个老头子就这样一直扯着嗓子骂我们,骂完了就回去了。后来我们看他回去了,继续踢球,还像之前一样闹。但是他没有再出来了。踢完球准备走的时候,我从窗户看他还在呼呼大睡。哎呀,这老头子,就是要把我们骂一顿才睡得香!”

这件小事中,有这么几层,都是初看觉得新鲜,再一想就非常合理:

1. 这些爱踢球的男生,被长辈邻居大骂一顿之后,并不改变自己原来的行为,“还像之前一样闹”。

2. 男孩们踢球继续闹,老头子却没有出来更凶地骂,更没有把这些屁娃儿揍一顿。

3. 浩哥临走之前从窗户看了一眼,确认了老头在呼呼大睡。原来,这些男孩并不是完全不把老头子放在心上,并不是完全没有考虑到再次挨骂甚至挨揍的可能性;他们知道有这风险,并且为了继续踢球而选择承受这个风险。在平时,他们也会因为做蠢事而被老师家长抓住;但我们不能简单刻板地认为他们就是傻或者混不吝——准确地说,是他们的“风险偏好”和所谓的“乖孩子”不一样。

4. 浩哥简洁明快地得出结论:“这老头子,就是要把我们骂一顿才睡得香!”其实,这现象看上去是挺费解的:同样是男孩们在闹,老头子在骂之前忍无可忍,骂之后呼呼大睡,令人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然而,从浩哥的角度看,这事情没有任何需要解释的地方,现象本身就是解释!

有时候,我们从媒体看到社会上的一些事,会觉得闹心,甚至忍无可忍。然后呢?关注,评论,转发,一键三连,洗洗睡了。我们和这老头子有什么区别?

告诉我浩哥这事的,是我的一个女性朋友。她就是当时听浩哥瞎聊的同学之一。

她说,浩哥讲完这一段后,人们敷衍地笑了两声。然而,“这老头子,就是要把我们骂一顿才睡得香!”却一直印在她的记忆中,并且时不时地浮现。

“这样一个痞坏的中学男生,对生活的观察何等敏感、何等细腻!”她这样对我说。

你作为一个女孩子,能捕捉到这个糙男人敏感、细腻的一面并呈现给我,你的眼光是何等独到。我这样想。

说到底,我们都是善于发掘“诗意”的人啊。


作者:李宏昀


来源: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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