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重新认识卢沟桥

卢沟桥是我们民族近代的一处伤痛。

提起卢沟桥,我们总是心里一沉,然后很自然地将日军、宛平城墙上的炮弹、二十九军、全面侵华等一连串沉重事件联系起来。

▲解说卢沟桥

战争与炮火,屈辱与苦难,让我们对卢沟桥长久蒙上着心理阴影。这份压抑的民族情感,几乎让我们对卢沟桥产生了一种苦难和悲情情结,一代代爱国主义和革命教育宣传下来,又让这种心理和情结不断加深增强。

从一定程度上说,卢沟桥构成了近代中国民族苦难的一份标志性记忆,其结果,便是直接使得我们这个民族对卢沟桥饱含着复杂的情感,很难轻松得下来。

作为革命教育基地和古迹文物的综合,我们对战火硝烟的痛切记忆远远超过了对卢沟桥的古老认知,以致在我们为数不少人的思维中,1937年的那场事变以及由此引发的全民抗战的序幕所带给我们的心理负重,远远超过了1189年自卢沟桥建桥以来830年的历史分量。

换句话说,我们大多数人对卢沟桥的认识,是起于1937年的“七七事变”;或者是“卢沟晓月”,“燕京八景”之一。

这番情形,让我有时不禁为卢沟桥感到委屈。

▲卢沟桥从始建至今,经历了830年

在这里,完全不用刻意去叙述国耻家恨。牢记历史,本身是为了知耻而后勇,如果单单为了记住国耻而牢记历史,无疑失去了纪念本身的历史和社会意义。思想上的暴力和语言仇恨并不能让我们更强大,骨子里的自强自律所建立起来的集体自信,才能让我们赢得更大的尊重。一个民族的强大,如果在体量上是经济繁荣所代表的国力提升,那么在精神上便是经由文化自觉和文明意识觉醒所带来的文化自信。

这种自信,无疑而且尤其适用于卢沟桥。

遗憾的是,长期以来我们把过多的焦点放在了近代那段沉重的历史上,以致取舍偏颇间很轻易地忽略了卢沟桥古老背后所蕴含的历史文化深意。如果不是古人在建造技术上以一种严谨不苟和精益求精的内心本然,最终形成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巨大实用性,进而形成一种建造艺术——今天我们取了一个名字“工匠精神”用来对这种技艺的讴歌和赞扬——那么卢沟桥便不会数百年如一日地历经风雨而不倒,然后以一种十分珍贵的历史文物遗产出现在我们面前,成为我们赖以自豪的民族历史文化遗迹。

换句话说,卢沟桥有足够的文化积淀值得我们发掘和铭记,自然的,我们也就大可不必对卢沟桥那段牵绊和影响了中国几代人的凝重历史感到精神上的压抑,因为卢沟桥的伟大,不特在于其本身的坚固程度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还在于其坚固背后的建筑文化和艺术,深深地把世人震动了。

12世纪一位来华游历的意大利人以十分虔诚的口吻毫不吝啬地表达了他对卢沟桥的由衷赞美,称它“是世界上最好的、独一无二的桥”,并在他的著作里对它细致描绘和大加赞赏。

这个人,中国人并不陌生,他就是最早把中国介绍给世界并引起振动的意大利籍旅游家和商人马可·波罗,他的那本《马可·波罗游记》在中国的名气很不弱。

▲十一拱石桥

炮火不曾将其毁灭,岁月不曾让它侵蚀,直到今天,卢沟桥依然屹立在永定河上,八百余年来,坚如磐石。

中国的专家一致认为它是华北地区现存最长最古老的石造联拱桥。

那就让我们放下心理的负荷,把眼光放前,看看这座古老石桥背后的历史积淀,以及经由漫长岁月赋予它背后宏伟厚实的建筑文化与科学艺术吧。

最终,我们将发觉卢沟桥给予我们的,远比我们了解的要丰富与厚重的多。

走出家门,去卢沟桥的时候,不禁深深舒了一口气。

紧张忙碌了好一阵子,终于把手里的几件大事一件接一件地做完,脑子已经累到几近瘫痪。停下来,喘口气,望着案头呆呆出神,想着这下总算可以安心地走出家门,去卢沟桥看看了。

在忙碌的世界里,出门总是需要机缘。

有空和有兴致很难两全。有空可能没有兴致;有兴致,一旦忙碌起来,出门便觉得不合时宜,再好的景致,看了也会索然无味,内心还要承受着不小的压力。因此,有兴致而合乎时宜,是一件很让人爽心悦目的事情。

适逢夏季,正赶上我最喜好出门四处观光游览的时候。

于是,站起来舒展一下身肢,整理整理疲惫的心神,开始思量着怎么去卢沟桥。

一翻日历,发觉过两天恰好是五月十五(农历),是个望日,正是月圆的大好日子。于是打定主意,这天夜宿卢沟桥,好一睹“卢沟晓月”的千古盛景。但天公不作美,当天傍晚下起雨来,只得作罢。

再看天气,周五是个晴天,周六也是个晴天。周五直赴卢沟桥,夜宿一晚,次日还可以在卢沟桥与宛平城逗留一整天。我对这种安排感到满意,不料周五天气变故再起,要下起雨来,只好再次作罢。

第二天,天气大晴。傍晚时分,稍事收拾,我便欣然前往。

抵达卢沟桥,正值夕阳西坠,抬头看看西天,惊艳的晚霞正将那里染得绯红。

游客逐渐地离去了,附近的居民陆续赶来,在桥上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赏景、遛弯,沿袭着多少年来茶余饭后逐渐形成的习惯。桥前广场上,人们开着音响,拉着嗓子,吼得正欢。

并不热闹的宛平城热闹得有些聒噪。

▲卢沟桥·夕阳残照

已经顾不上强烈的噪音所带来的听觉污染,内心分明已经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到了。

第一次来卢沟桥,还是六七年前的事,时值隆冬,当时心里是什么感受,早已模糊不清,但这一次内心分明沉重起来,以至于双脚踏上石桥,深深的车辙足印留下的岁月沧桑,很自然地让人心里猛的一沉。

八百多年了,中国的朝代换了一个又一个,中国人一代接一代地繁衍更替,卢沟桥依旧屹立在那里。八百多年,可以有多少朝代兴亡,又有多少人际更替,慢慢地,时间和空间混作一团,边界越来越模糊,桥柱上的狮子历经风雨侵蚀,已经开始慢慢地腐蚀,面容逐渐变得模糊。谁能想到,八百年来多少车马载重在上面辗踏重压,慢慢的,留下深深的辙迹,然而卢沟桥的桥面尽管深痕累累,但深入河底的桥基却岿然不动,几乎没有什么沉陷。

上世纪八十年代,有关测量数据显示,沉陷度最大的9号墩,仅沉陷了12公分。

工程质量的奇迹,让人动容。

夜深了,歌舞遛弯纳凉的人群尽皆散去,我顶着浓浓的夜色,沿着桥面,还在卢沟桥来回徘徊。在黑黢黢的夜里,对着这个千年古渡口,脑子一遍遍地理着关于这座古桥的历史头绪。

至少可以追溯到汉魏前后,卢沟桥所在的古渡口已经成了我国北方交通的重要枢纽。从地图来看,自华北大平原北上,经卢沟桥渡口,一路向北转西,出今天的昌平南口可以直趋塞上蒙古高原;一路向东转北,出古北口,可通向东北平原;一路向东经燕山南麓直趋海滨出山海关,可直抵辽河平原。

反之,从蒙古、东北南下经过卢沟桥渡口,可以经华北大平原直抵中原,以及中国广大的南方地区。

▲经卢沟桥北上古大道

那么显然的,作为交通要津,卢沟桥渡口所在的地理位置,早在中国的很早时期便有着十分重要的战略意义,尤其是,在北京从北方的军事重镇摇身一变为都城之后,这种战略意义就更加明显地显露出来。

完全可以想象,在石桥尚未能够建造以前,卢沟桥所在的渡口,还必须通过搭建简陋原始的木桥,或架设浮桥,俾利通行。这在许亢宗的《宣和乙巳奉使行程录》记载里可以看到:“过卢沟河,水极湍急。燕人每候水深浅,置小桥以渡,岁以为常。近年,都水监辄于此河造浮梁。”在范成大的《卢沟》诗中同样可以窥见:

草草舆梁枕河坻,匆匆小驻濯涟漪。

河边服匿多生口,长记轺车放雁时。

为什么这样一个地理位置如是重要的边境渡口,竟然在中国相当长的历史时间里不能建造起一座像样的石桥?毕竟建造石桥的技术性难题不存在,因为更早建立起来的位于河北赵县的赵州桥已经存续了很长很长时间。

背后的原由大概是这样的:

作为长期抵御北方少数民族南下侵略和中原政权经略东北的北方军事重镇,卢沟桥渡口作为进出古代北京城(蓟城)西南门户的重要所在,天然就是一处有利的军事屏障,承担着据险御敌的重任,加上这里一带长期战事频仍,任何一个政权,都几乎不可能考虑在这么一个边境之地修建起一座石桥来,冒险犯难,人为地毁灭和丧失掉卢沟河渡口这一天然的军事之便,给自己制造陷入军事入侵的麻烦,即便是后来在北京建立起陪都的辽政权,自始至终也不敢轻易地付诸过这样的行动。

正因如此,直到南宋年间,进出金中都(今天的北京),还必须依赖于这种十分简陋的水上交通工具——浮桥,范成大把这种浮桥在他的《卢沟》诗中称作舆梁。当然,弊处也是显而易见的,由于卢沟河流量极不稳定,一俟夏季,暴雨来袭,河水暴涨,这种稳定性极差安全度又很低的浮桥很容易被湍急的卢沟河水轻易冲垮,不敷为用,给两岸往来带来极大不便。

就是在这种冲垮—修建—再冲垮的长期无数循环中,卢沟河渡口作为承载南北往来的交通要津,一次次地完成了这个很不讨好又十分不轻松的运输任务。

情况终于出现了巨大转机。1153年,金主完颜亮定都中都(北京),寓示着这个北方的少数民族政权正式在北京站稳了脚跟。作为一个并非统一的王朝,或许这算不上一件很大的事情,但却着着实实构成了北京城的一件大事,因为它直接奠定了北京城都城地位的正式开始,比之于辽的南京城(北京)陪都更进一步,然后历经元明清,直至今天。金朝定都北京,给卢沟桥渡口带来了历史性转折,从此卢沟河渡口告别了浮桥的历史,进入了石桥时代,不经意间,刷新了纪录,成为中国桥梁中一座颇有分量的杰出典范。

卢沟石桥能够兴建,背后有着十分明显的必然逻辑和促成因素。因为无论从军事上出于南下侵宋的考虑,还是从经济上发展农商的考虑,在当时已经是一件势在必行的事情了:这种临时搭建起的浮桥或小木桥,与日益强大起来的金国的统治需要不相称,与稳定的政权所需要的重要交通保障能力不相称,自然而然也就需要一个像样的水利工程来支撑这个已经在北京稳定立足的新兴王朝的西南门户。因此,在卢沟桥渡口建造坚固耐用的永久性石桥,也便顺理成章地成了金廷的一件大事。

正式提出修建石桥的是金世宗完颜雍,他是完颜阿骨打的孙子,金朝第五代皇帝,但真正令这项计划付诸实施的,是继任者金章宗完颜璟,《金史·河渠志》对这段历史情境记载如下:

大定……二十八年五月诏:卢沟河,使旅往来之津要,令建石桥,未行而世宗崩。章宗大定二十九年六月,复以渉者病河流湍急,诏命造舟,既而更命建石桥。明昌三年三月成。敕命曰广利。

从时间上推断,金世宗下诏建造石桥,是公元1188年,工程还未开始动工,世宗驾崩。次年,金章宗继位,章宗皇帝一开始并没有建造石桥的计划,脑海中所想的依旧停留于以舟代桥的思想,终于在经历过些许的权衡之后,才下定决心,更命建造石桥。

明昌三年三月,一个值得记住的日子,崭新精美的卢沟石桥终于落成,与此同时一个吉利的名字——广利桥,作为这座艺术品般的联拱石桥的官方正名,被确立下来。

这一年,是公元1192年。

▲卢沟桥

广利桥的建成,在金国是一件大事。近代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研究金代历史,认为终金一代,除了在中都城内大兴土木,还在郊外进行了多处重要建设,其中对后来城市发展有深刻影响的有三处:一处是在东北郊外的一片天然湖泊上兴建大宁宫,这个宫殿成为后来元代营建大都进行规划设计的重要依据,它的中心就是今天北海公园的琼华岛;一处是在西北郊利用古代饮水灌溉的车箱渠故道开凿金口河,以引永定河水入中都北护城河,再继续开渠至通州,以通漕运;第三处就是兴建广利桥。

兴建广利桥,工程规模当然很难和大宁宫和古运河相当,但在古永定河渡口上兴建这十一孔联拱石桥,使得自远古时起就逐渐发展起来的太行山东麓的南北大道,在最容易中断的地方获得通行无碍的保证,却是一件值得写上一笔的重要举措,因此赋予它一个吉祥的名字,作为一种隆重的官方仪式,再正常不过了。至少从字面来看,这个名字取得很不差,说得上名副其实,自然也就非常得体了。

讽刺的是,这么一个考究之中带着些许抽象意味的名字,并不及民间通俗形象的称谓来得更加顺口适用,因此卢沟桥渐渐地取代广利桥,并流传至今,不能不说有着桥背后的民意基础。

今天我们细细一算,卢沟桥从建成至今,正好830年。一座建筑,可以稳稳当当地跨越830年而依然完好,背后的原因当然除了坚固,还是坚固,这种坚固既在于取料做工上,又在于结构设计上。

至少对于那些至今仍为我们耳闻目见的中国重大建筑——它们大多数都是官方组织的重大工程——包括卢沟桥在内,都不存在今天资本化的社会长期以来普遍存在的偷工减料现象,因此无论在用料,还是做工上,都很少出现重大质量事故;而在结构设计上,建造设计者们极富智慧和因势利导因地制宜的工程设计哲学,使得整个工程无不处处体现着道法自然和追求适用的实际思想,这样的一种自始至终都一以贯之地表现于整个工程的两种认真结合在一起,当然可以形成一个个巧夺天工又足可对抗岁月消磨与侵蚀的建造杰作了。这种早在几百上千年前就为我们的祖先所庄重实践着的认真,恰恰是今天我们这个社会所应当努力继承的,遗憾的是,它曾经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严重沦丧。

在这里,完全不用对卢沟桥建造设计的精巧和智慧作过多的介绍。关于卢沟桥建造结构的研究成捆成捆,那是桥梁建造专家的事情,我们大可将那些专业拗口的术语和表达放在一边,只需静静地走到卢沟桥前,默默地感受一下它震撼人心的表里,轻轻地读一读关于这座石桥的修葺次数,便可以足够地了解到这座石桥那令人咋舌的坚固程度,以及它巨大的承载力了。

在条件非常简陋的条件下,当年的建造者们依靠双手在湍急的卢沟河上垒起一座宏伟的水上工程,论工程难度,恐怕比之于建造长城更加巨大,工程所面临的考验同样更大,因为除却同样的风吹日晒和其他各种自然侵蚀,卢沟桥所面临的,还有常年夏季洪水的不小冲击,以及每年初春时分,解冻的卢沟河水夹着巨大冰块,从上游奔袭而来,一次次短兵相接,都意味着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厮杀,而卢沟桥始终能够成功抵御初春盛夏这两场猛烈的攻势,就不能不让人由衷赞叹其伟大的建筑成就了。

这样坚固的工程,我们当然有理由相信即便在它建造后的一两百年的时间里,都很难有什么大的实质性损害。事实上,从档案记载看,金元两代确实没有发现有过修缮的记录;明代以降,这种修缮工程才渐渐地形于史册,但前后14次修缮,仍然算不上很大的工程,桥体的一些关键部位依然坚固。用不着对这14笔流水账作出清楚的交代,稍稍了解一下清中叶的一次半途而废的修整事件,我们就可以大体地窥测出卢沟桥坚固的工程背后,究竟隐含着一种怎样的工程建造良心和建造文明。

乾隆时期,有司发现桥有损坏,“司事之人有欲拆其洞而改筑者,以为非此不能坚固”,结果拆开桥面一看,但见桥拱结构“石工鳞砌,锢以铁钉,坚固莫比”。由此而知,“虽欲拆而改筑,实不易拆,且既拆,亦必不能如其旧之坚固也”,事情的结果当然也就犯不上弄巧成拙,去多此一举,于是只在路面进行一些象征性的修葺而作罢。

这一来,对大兴土木一向颇有兴致并心高气傲的乾隆也无语了,并很是发了一通感慨:

朕因是思之,浑流巨浪,势不可当,是桥经数百年而弗动,非古人用意精而建基固,则此桥必不能至今存,然非拆其表而观其里,亦不能知古人措意之精、用工之细如是之亟也。

要知道,这个时候,离卢沟桥建成已经过去了600年。

卢沟桥在建筑上的“措意之精、用工之细”,到了巨细靡遗的程度,从设计、建造到各个细节的处理,均充分考虑了桥体的抗击能力和整体协调性。

卢沟桥的整个桥体为石结构,在桥墩、拱券等关键部位,以及石与石之间,嵌以带棱带角呈“8”字型的腰铁,以将两石牢牢相联。

在桩基的工程做法上,又采取“插柏为基”的办法,在河床桥位上打入一根根柏木桩,以为基础,然后在桩基上砌石为墩,大大地增强了桥墩的承载能力。

在桥墩的设计上,又巧妙地建造了分水尖,这还不算完,在分水尖上的基础上又装上三角铁柱——“斩龙剑”,使得桀骜不驯的河水冰块在碰击三角柱后,乖乖地分开,按照河水的惯性顺从地沿墩入券,然后以一道优美的流线型快速流出券洞。

……

种种建造设计,无不因应着一切从实际出发,既在最基础性的坚固上认真着手,又在一众细节问题上大做文章,最大限度地降低河水对桥体的冲击,并妥当分流,减轻压力,有效抵御河水威胁。

▲卢沟桥桥墩

为什么在中国的古代,可以诞生出一大批包括卢沟桥在内的重大工程,即便时至今日,它们依然可以以十分惊人的牢固程度屹立不倒?

不得不说,在某种程度上,农耕文明较之于现代工业文明,更有其经验加信用叠累而来的建造文明。

在以农耕为主的古代文明中,人们以亲身的实践,积累了应对大自然的丰富经验,加上当时并无现代化的机械设备,一切工程作业,都是凭借着一双手在大大小小的建造实践中来回打磨,以求得最细腻精准的作业度量衡,这本身便是一种精益求精和认真不苟的体现。可以说,在最艰苦简陋的古代,工匠精神就在中国的一群苦汉子和设计者身上得到了最完好的诠释,而师徒制的技艺传承机制又几乎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施工建造和设计等环节上很难出现纰漏,风险控制和信用建设显得扎实有效,这一切,都使得项目管理这个最后的宏大课题在中国的古代已经有了非常好的人为基础和实践运用,那么建造一座可以流传后世的宏伟工程,想不震惊世界都难!

如是,也便有了卢沟桥,有了长城,有了都江堰,有了直至今天还在吸引人们观览研究的那一个个中国建造奇迹。

除了坚固,卢沟桥在工程上的艺术美学也着实把世界震动了。

一座桥能够举世闻名,论到起因,很难说首先是因为其坚固的耐受程度,因为这种需要通过长时间的考验而得出的盖棺式定论很难通过这种方式行得通。

那么,一个十分便捷的办法,就是它的整体设计所产生的工程艺术美学。

卢沟桥“插柏为基,雕石为阑,阑上石狮抱负,不可胜计”,这一建筑宏伟,艺术精巧的“工程钜观”,正是在于其大气挺括的艺术美学深深吸引并震撼了一位来华游历的商人,并经由这位商人推介给西方世界,使得卢沟桥迅速地闻名中外。

这个商人,正是马可·波罗,他是意大利人,并在中国的元朝做起了职位并不算低的朝廷命官。

自从汗八里城发足以后,骑行十里,抵一极大河流,名普里桑干,此河流入海洋,商人利用运输商货者甚伙。河上有一美丽石桥,各处桥梁之美鲜有及之者。桥长三百步,宽逾期八步,十骑可并行于上。下有桥拱二十四,桥脚二十四,建置甚佳,纯用极美大理石为之。桥两旁皆有大理石栏,又有柱,狮腰承之,柱顶别有一狮,此种石狮甚巨丽,雕刻甚精。每隔一步有一石柱,其状皆同。两柱之间建灰色大理石柱,俾行人不致落水。桥两面皆如此,颇壮观也。

马可·波罗对卢沟桥极尽赞誉,对其推崇备至,称它是“世界上最好的、独一无二的桥”。作为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金朝修造的建筑何以能够达到如此精美先进的程度?在辽金宋对峙鼎力的公元10—12世纪,中国的文化艺术正发展到一个顶峰,终宋一代,积贫积弱,但文化艺术发展璀璨夺目,成为中国帝制时代的一个高潮。宋朝的建筑艺术可圈可点,以至于金人南下,攻陷汴京,对富丽堂皇的宫殿所表现出来的前所未见的瞠目结舌之情,竟然直接影响到了金中都的建造设计,并极力模仿,为了达到同样的效果,甚至不惜粗暴地以破坏性的方式将宫廷建筑材料生生地拆卸下来,装运京都。如此偏执地对中原建筑文化表达出倾慕之情,自然在卢沟桥的建造设计及其艺术表现形式上,不会很差,这便使得卢沟桥的最后建成,必然饱含着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美学而使得其有着高度的审美情趣。

1275年,刚刚一路风尘抵达元大都的马可·波罗,看到的卢沟桥相去金代建成卢沟桥不过百年,因此可以断定,如此坚固的石桥,在当时并不会出现多大的变化,故而马可·波罗所描述的还应该是最初的形状,可信度非常高。

卢沟桥工程艺术美学的典型代表,当然不得不提到桥柱上那千姿百态极尽雕刻之精的又多又美的狮子。这已经不需要作过多的解释,民间“卢沟桥上的狮子——数不清”盛传不衰,几近家喻户晓,就很能说明卢沟桥上的狮子这一典型的艺术形象所代表的丰富意涵早已深入人心。卢沟桥到底有多少狮子?答案早已揭晓——501只。作为华北地区最长的十一孔联拱石桥,卢沟桥全长266.5米,在这么长的桥面上,两旁桥柱抱负的五百余只石狮子数百年来令无数的游览者们为之倾倒,那种极富变化,形态多姿,坐立俯仰,高低错落,或挺胸昂首,或低身伏卧,或侧首转脸两两相对,种种神情形态,在匠人的手里被把玩得淋漓尽致。也许在匠人们的脑海里,所凿刻出来的这些围绕着大狮子神出鬼没,做出各种顽皮动作的小狮子,所欲表达的仍然离不开中国自古以来就孜孜以求的和思想,这些活灵活现的狮子家族里的天伦之乐图,同样是现实世界中人们追求物阜民丰民安国泰的理想反映。

这些小狮子,大则十几公分,小则几公分,它们当中,有的鬼头鬼脑地伏在大狮子的怀里,露出半个身躯;有的干脆躺在大狮子的脚下,尽情地顽皮翻滚;有的在大狮子身上活蹦乱跳,爬到头顶上,钻到胯下,跑到耳底,神出鬼没,两只小眼睛还不时地东张西望……可以想见,从西方来华的马可·波罗,见到如此可爱又栩栩如生的狮子雕刻,忍俊不禁之余一定被逗乐了,为这精巧的中国雕刻艺术深深震撼,那么也就不难理解,他一定要记录下来,传到祖国去,传到西方去,让身处中国以外的人们,了解在世界东方的一个国度,有着多么令人啧啧称赞和不可思议的建筑艺术。

▲卢沟桥狮子


(作者: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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