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 那花 那果



十七八个孩童,相邀齐了,出村,横穿一道田埂,拐上了一条进山路。

路窄,宽不足一米。山路两边,密不透风的芦萁,慢条斯理的山毛榉,被砍了无数次来年又长得油绿的冬青,红花紫叶相映成趣的山檵木,探头探脑的芭茅,根系发达不知枯荣的牛筋草,以及卷着粗嫩须毛的蕨萁,蓬蓬勃勃生生不息。几条横生疯长的荆棘延伸到了山路中间,勾扯孩童们缀着补丁的衣衫。右手边,深深的山窝里,3年垦复一次的油茶树成行成排,腰身挺拔的杉树,叶片阔大的油桐树,点缀其间。

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翻越那座山。

山不高,海拔300米左右,属典型的江南丘陵。向下口岭村这边,黄泥巴路,晴久了走起来有弹性,舒服。春夏天,或梅雨季节,大暴雨常常集中到路上,汇成一条浅浅的小溪,水“哗哗”地流。孩子们抱紧书包,打着赤脚,瘦小的脚丫子在流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嬉戏,跳跃。三五人合作用木棍掘出糟沟,路上的积水,一下子“哗啦啦”流向了山谷。

下山路,砾质砂土,坚实,显得陡峭。有个石壁悬崖处,凿了七八级石阶,人人望而生畏,每次上下如登云梯,腿肚子发颤。山脚下是一垄长长的农田,四季无闲,轮番种植着紫云英、油菜、水稻和红薯,也有冬季种萝卜白菜的。春天里,田野溪沟铺盖着鹅黄茵茵的茸草,绿油油的紫云英盛开着淡淡的红花,在风中摇曳。晴好天,男孩子故意从山顶冲下山摔进田里,干脆在绸缎般的紫云英上打几个滚,或躺一会儿。太阳刚刚升起,嫩黄鲜美一如童年时光。蓝天上白云飞扬,春风抚摸着一张张洇着高原红般的小脸蛋。即使偶尔擦破点皮,甚至洇出点血,个个皮实肉厚着呢,忍忍,互相取笑一番,爬起来又兴冲冲上学去,从没见谁哭过鼻子。

山路上走着的,除了一些进红桃屳深山砍柴谋生的大人,其他的都是村里的小学生。我们那一茬人丁兴旺,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秋生,东固,小生,东华,玉华仔,米馃,鸭公仔,张莲英(我姐姐),等等,天一亮,互相喊话,相约出村,相伴爬过那座山。下口岭是个小小的自然村,依山而建,带状,像一根南瓜藤,二十几户人家,是结在藤上的瓜。全村一个姓,百忍家声。男孩子除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名外,大都还有一个顺手拈来的外号。

我们就读的东源小学在坛下村的最东边。教室窗外,一条浅浅清澈的小溪流淌,溪流连着稻田,稻田过去是无边无际的丘陵和山峦。琅琅读书声,潺潺流水声,阵阵蛙鸣声,自然悦耳,连吃草的老牛也经常驻足侧耳,偶尔“哞哞”两声,以示应和。那是一所没有围墙的普通完小。一年级一个班。四合院,围三阙一,窄窄的一方校门。五间教室,十几间教师宿舍,一间伙房,皆一层,黄泥土夯筑,瓦顶。伙房逼仄,一个柴火灶,一方水池,一条过道。过道通往那条小溪,供教师洗菜,洗碗,洗衣服。食堂只负责蒸饭,不提供学生菜肴。像我们路远的,带个砵,砵里盛把米或一两个红薯,熟菜用小碗盛,自己带着,自己保管。中餐去伙房端了你的热饭钵,随便蹲在哪个角落里狼吞虎咽。

那个年代,读书和吃米饭是最幸福的两件事。书包空瘪如家里冬日的粮仓,三两册课本,散发着油墨清香,捧着,觉得和爹娘一样亲。而看见酥酥绵绵、晶晶亮亮、热气腾腾、香气袅袅的米饭,忍不住咽口水,不用菜也可以吃上3大碗。

儿童散学归来早。一路上,我们唱着歌,舞动着红领巾,追逐着,跳跃着,叽叽喳喳,嘻嘻闹闹,活像一群小麻雀。

山上四季花开,万紫千红。野桃花,金银花,映山红,木荷花,栀子花,野百合花,山茶花,桐花,还有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野花,山脚,山坡,山谷,山顶,悬崖,一丛丛,一簇簇,竞相开放,鲜艳眩目,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们。花丛中,我们大呼小叫,你躲我藏,手忙脚乱地采呀、折呀,一下子人人有了一大捧。抱着,嗅着,美着,心里似乎也开出了花儿来。花丛中,时不时惊起飞鸟,山雀,苇莺,乌鸫,红腹锦鸡,啄木鸟,成双成对的,七八成群的,呼啦啦飞上了天。有些花,也能吃。鲜嫩的栀子花,摘了回去,水焯一下,浇点熟茶油,再撤上些许蒜末姜丝辣椒粉,又香又甜又辣。映山红,揪下来,拔除花蕊,一把一把塞进嘴里,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词:“牛嚼牡丹”,有点月照沟渠、暴殄天物的意思。

说到山上的美味,自然是满山遍野的野果啦。

乌萢,桃金娘,地菍子,桑果子,在水边,在地头,色彩鲜艳,汁液丰富,酸酸甜甜,特别招人喜爱。

山上,金樱子浑身带刺,苦槠子个不大,有点苦,有点涩,有点甜,我们经常摘了生吃,或者放在火熜里煨熟了吃。油茶树像妈妈的口袋,总能变出好吃的来。语文老师萧春兰,上海知青,她说刚下乡时把油茶果当苹果啃吃过,我们听了,笑得肚子疼。山里孩子,知道山上野外什么能吃,什么时候吃,什么好吃。用空心的芦苇杆去油茶花蕊中吸食露汁,那是比蜂蜜还香甜的玉液琼浆。油茶树结有茶苞,还会结出一种像水果肉质似的厚叶子,如仙人掌一般,无刺,叫茶耳。茶耳表面颜色白,泛有淡淡的绿,或浅浅的红,透明,好看,清香爽口。蔓藤上吊着的,有八月拿,野木瓜,野葡萄。茂密的灌木丛里,有一种落叶木质藤本植物,叫三叶木通,这三叶木通初夏开花,夏末结果,结的果实就是八月拿。八月拿刚刚裂开口子的那几天味道最佳,肉嫩光滑,汁多甜美,只是籽多,像石榴一样。乌饭果、米筛子,随处可见,黑豆子大小的果实,秋天结满树,捋一把塞进嘴里,吃得满嘴黑黑的。糖梨子并不甜,涩麻得舌头3天不知红薯滋味。羊奶子透明,又称酸咪咪,酸得人摇头晃脑。拐枣和杨梅,很难吃上,深山老林里才有,我们早早赶去学校读书,太阳落山又得跑回家,哪有功夫往深山老林里钻呢。

一阵山风吹来,抬头看看日头,还早,趴在山顶的石头上赶紧把家庭作业做了,待到日头落岭,一溜烟跑下山,还有很多家务事等着我们去做呢。


图片来源于网络

如侵权请联系删除

(作者:张港继)

评论一下
评论 0人参与,0条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
最热评论
最新评论
已有0人参与,点击查看更多精彩评论